文 吳憶雯/圖 張宏欣
猶記多年前要跨領域準備碩士入學考的研究計劃時,一股滿腔身為客家子弟的熱血,摻雜著些許的女性意識,使我選擇以客家婦女的生命史為題,希望能夠透過口述歷史的訪談,紀錄戰後苗栗地區兩代女性間的生命歷程與文化傳承。雖然最後並未成為撰寫學位論文的題目,但求學期間完成了一篇名為「醃菜與客家婦女的角色與關係」的小文章, 也成為撰寫本文的契機。
中學以前,我成長於一個逐漸凋零的大家族中,雙親分別為新竹(陸豐)及苗栗(四縣)的客家人,幾乎整個家族都是客家人。我的阿嬤(祖母)跟阿婆(外婆)都是非常傳統的客家婦女,記憶裡,家中節慶的應景食物或是日常餐桌飲食,經常都是她們親手由食材耗日費時所完成的,諸如湯圓、年糕、紅糟雞、筍乾、醃瓜、蘿蔔乾等等。然而,隨著歲月增長,她們的身影越形佝僂,步履益趨蹣跚;加之母親這一輩的第二代早已隨著社會環境的轉變,不再延襲這些傳統的手藝。於是,漸漸地這些食物都轉而由市場採購,即便是出自客家人的手藝,卻還是少了那麼一種味道,那一種屬於我們家的味道。現代化生活的便利、食物的多樣化和工具的進步,使得很多的「古早味」就這樣消失了蹤影,餐桌上「媽媽的味道」已經被各種外食所取代。
在政府有計劃地推動客家文化保存之下,以客家族群為主的幾個地方政府,經常舉辦許多相關的活動,學術界也紛紛設置研究機構,一時之間,臺灣的客家文化好不興盛。客家文化之中最為大眾所知曉與親近的,就是「客家菜」,曾有學者點出了客家飲食文化的特色:「客家族群到臺灣,墾磽瘠,建家園,千辛萬苦,逐漸形成儉吝的性格,展現於飲食口味,從而開展一系列的菜式,例:鹽焗鷂、梅菜肉、福菜湯,讓你一餐難忘的是:鹹香肥的滋味。」 醃菜正是形成這股鹹香滋味的要角,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莫過於福菜了。
福菜的原料即為芥菜,盛產於冬季,其與酸菜的原料相同,差異在於製作的程序不同。醃製酸菜時,首先是將芥菜,經過踩壓,除去芥菜的水份後,用傳統的陶甕加鹽醃漬,上方並加以重物如石頭鎮壓,讓芥菜出水,大約經過一星期左右即變成酸菜。取出曬到半乾時裝瓶,即為「福菜」。由於要將填好酸菜的甕顛倒過來放,不讓香味散去,所以又稱之為「覆菜」。 曬到全乾時,即為一般所稱的「梅乾菜」。同樣一種原料,因為製作的程式不同,而產生不同風味的醃漬食物,由此也可看出客家婦女在生活細節上的巧思。
醃製食材是客家飲食中重要的精髓所在,客家族群的飲食習俗與南方漢人的飲食習慣相似,但在口味上客家菜餚一直保留堅持的本色「鹹」,發展出高超的醃製技術,因此客家醃製食品便成了客家菜餚中重要且具變化的食材。部份學者認為客家醃製食品的發展主要是因應族群在遷徙過程中,為了方便攜帶及保存而研發出來的技術;亦有謂是因應客家族群勞動刻苦,身體耗損大量汗水鹽份,故必須加鹽補充,對此,實可視為這是客家人在「不穩定生態下的一種適應策略,以及儉約的表現」。
在食物不易保存的年代裡,婦女於盛產季節利用醃漬的技術,將食物儲存起來,以便在各個時候都可以享用到蔬菜或魚肉,特別是在冬季物資缺乏時,可以補足營養,變化菜色。母親便曾提過,其幼時家境不豐,一餐飯若有一顆鵝蛋所煎出的「菜脯蛋」,便可吃下一整碗飯。在當時,那樣的一道菜已經是不可多得的美味。客家族群久經淬練,終而研發出高水準的鹽漬技巧,締造了如「福菜」、「黃豆醬」、「醬蘿蔔」、「酸菜」、「醃肉」等各式各樣經典的食材。而在客家語中常見的「脯」、「乾」用字,指的便是這類鹽漬後曬乾的食物,諸如魚脯、老鼠脯、菜乾、蘿蔔乾、鹹菜乾、豆腐乾、筍乾等。
在「鋤禾日當午,汗滴禾下土」的拓墾開荒年代裡,人們的生活充滿了不確定性,因此存糧的觀念便顯得格外重要。客家飲食文化的特色,在於食材在達到飯少菜儉的基本解飢目的外,更同時兼具了鹽分補給功能,實是先人飲食習慣的智慧展現。又由於客家人過去大多居處交通不便地區,物質短絀,生鮮食物匱乏下,故常把食物曬乾貯藏或用醃用甕貯存,以備不時之需。過去客家族群家中擺放著大大小小的鹹菜甕,其實正是客家婦女的私房財、寶藏庫。
看似不起眼的醃菜,在過去的農墾生活裡,除了是農耕生活者對於食物的愛惜之心,更是人類智慧的發揮。即使到了21世紀的今日,我們仍可在客家聚落裡,看到年長的婦女於自家門口曝曬蘿蔔、蘿蔔葉及晾掛福菜的景象,無論夏收芋荷,或冬藏蘿蔔,均是利用耕種後的空檔期,趁其種植並收成可用的醃製材料,這些作法,歷歷展現了客家人在土地運用方面的經營智慧。在餐桌上的醃菜總是呈現暗黃色澤,同時又帶著刺鼻的酸味或醬漬味,若無洗淨處理、下鍋料理,是無法發現存在其中的美味。正如客家婦女一般,即使為現在人或是研究者所稱頌,但一直以來,客家婦女付出的一切,若非抽絲剝繭瞭解一番,恐怕還是無法看清客家婦女在家庭與社會中,成為重要支柱的因素。醃菜與客家婦女,一個是餐桌上的配菜,一個則是家庭中的相對配角,總是堅守崗位,盡力扮演好自己的角色,沒有逾越。在不知不覺中,配角已經成為不可缺少的一部份,客家人的餐桌上若是少了醃菜的影子,就好像不成一餐飯,也讓人食之無味;而一家之中若是沒有女性的支助,則家不成家。
物質存在的重要性是極端依附人的需求,從醃菜過去至今的轉變中,可以看到物質文化在人類發展的歷程中,因為人的需求被創造出來之後,其應用性也跟隨著人的需求而有所變化。最後逐漸成為人類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份時,也形成一種文化的象徵。物質文化的沒落與再生,都牽連著人類生活的變遷,如同客家油桐花祭的塑造,將已經失去經濟價值的油桐,重新定位為新的文化象徵,並帶來許多商機。但人們卻早已忘記,油桐花當年是如何落地生根。醃菜並不會有油桐花那樣的爭議性,它扎扎實實存在於客家人的生活中,一直到今天都還是客家族群餐桌上少不了的配角,炎炎夏季,食不下嚥之時,來一點蘿蔔乾配白飯,清爽入口,也正是反映了客家人的純樸和簡單。醃菜與客家婦女,一物一人都代表著客家族群節儉的象徵,彼此之間存在著生產者與產品的關係,客家婦女掌握著生產醃菜的關鍵,而其間的重要性也與客家婦女在家庭中佔有的地位相關。鹹菜甕中累積著客家婦女的生活智慧,越陳越香;而客家婦女終其一生,對於父母、孩子和丈夫的付出,也是到了年老之後,獲得家人與社會的敬重。
發表於《傳藝雙月刊》,81(2009.04),頁39-41。
- Dec 28 Tue 2010 22:40
傳承的好味道:客家婦女的私房寶藏-醃菜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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